石窑烟起时襄垣城北三十里,黄土塬被风削出陡峭的棱线,保底村就嵌在塬腰的褶皱里。
二百多口人散住在向阳的坡面上,西孔石窑挨着枣树杈子,窑顶野蒿子漫过青砖,远远望去像块被啃过的高粱饼子,嵌在苍黄的塬壁上。
古勇哥蹲在窑前的石碾旁,裤腿卷到膝盖,露出被酸枣刺划出道道血痕的小腿。
五月的日头晒得石碾发烫,他攥着开裂的榆木碾棍,碾盘里的谷子沙沙作响,混着窑顶野枣花的甜腥气。
身后传来娘咳嗽的声音,老槐树影在土墙上晃了晃,惊飞了檐下筑巢的麻雀。
“勇啊,去井台担水。”
娘掀开窑洞的棉门帘,头巾角沾着锅底灰,“晌午煮高粱糊糊,你爹说要拌点酸汤。”
勇哥应了声,抄起墙根的柳木扁担。
石窑后头的古憨井被一人高的酸枣刺围着,井口铺着六块青石板,板缝里渗着经年的潮气,长出暗绿的苔藓。
这口井生得古怪,大旱时水面距井口始终一尺三,暴雨时也不多涨半分,井水清冽泛着槐花香,水面常凝着几片落花,像谁趁夜打翻了胭脂盒。
勇哥探身下去,木桶撞上水面发出清响——还是老样子。
他忽然想起爹说过,这口井是祖上用糯米混着石灰砌的,井壁刻着难懂的符文,早年闹饥荒时,曾有村人想淘井找宝贝,结果下去就发了癔症,抱着井绳喊“有水鬼勾脚”。
担水路过村口大槐树,三三两两的婆娘正坐在树根上择菜。
张寡妇把裤脚又往上卷了卷,露出晒得黝黑的脚踝:“勇哥他娘又咳嗽了?
去年冬天那口痰要是能吐出来,指不定能好受些。”
王婶往地上啐了口唾沫,手里的豆角被掐得“咔吧”响:“古家三代单传,勇哥都二十好几了,还守着几孔破窑……”话音未落,不知谁的娃子往井台扔了块土坷垃,惊得水面荡起涟漪,勇哥看见自己映在水里的脸,额角的疤像条蜷着的蚯蚓,是前年帮爹掏煤窑时磕的。
窑洞里光线昏暗,土炕上堆着几床补丁摞补丁的棉被,墙根码着半人高的粮缸。
爹坐在炕沿上编筐,竹篾在手里翻飞,身后的墙面上糊着泛黄的报纸,头条标题“大干快上”的“快”字缺了角,被煤烟熏得发黑。
“明儿去县城抓药。”
爹头也不抬,“你娘的咳喘得换个方子,县医院的刘大夫说……”话音突然被窗外的驴叫打断,不知哪家的牲口挣脱了缰绳,在塬上撒欢儿。
后晌午,勇哥蹲在窑顶摘野枣。
塬下的漳河干得见了底,河床裂出寸把宽的缝,几个娃子正趴在石头缝里摸鱼。
风卷着细沙掠过窑顶,他忽然想起去年秋天,也是这样的好日头,他跟着爹去镇里卖谷子,看见供销社的玻璃柜台里摆着花布,粉的底子上印着大朵的牡丹。
“等攒够了钱,给你说门亲事。”
爹把旱烟袋在鞋底磕了磕,烟锅里的火星明灭,“隔壁村的桂兰,手巧,会纳鞋底。”
天擦黑时,娘在灶间烧火,窑洞里飘起高粱糊糊的香气。
勇哥坐在门槛上擦自行车——那是爹攒了三年钱买的“飞鸽”牌,车梁上还留着去年撞在石头上的凹痕。
“明早天不亮就走。”
爹递来个油纸包,里面是两块银元,“抓完药,顺路去粮站看看有没有返销粮。”
勇哥接过纸包,触到里面还有块硬邦邦的东西,掏出来一看,是半块掺了煤渣的饼子,去年饥荒时剩下的。
塬上的风越来越大,吹得窑顶的野蒿子沙沙响。
勇哥躺在土炕上,听着爹娘在隔壁窑洞里说话。
娘的咳嗽声像破了洞的风箱,爹的旱烟袋磕在炕沿上,发出沉闷的响。
窗外,古憨井的方向浮着层朦胧的白,不知是月光还是旱天里的浮尘。
他翻了个身,膝盖碰到炕席下的硬物——是本不知哪年的黄历,他曾在上面见过“拖拉机”的插图,西个轮子,冒着黑烟,比村里的牛车威风多了。
鸡叫头遍时,勇哥推出自行车。
爹站在窑门口,往他兜里塞了把酸枣干:“过鹰嘴崖小心些,昨儿王大爷说那儿的石子路又塌了块。”
娘扶着门框,手里攥着块补丁摞补丁的汗巾:“早去早回……”话音未落,远处的塬下传来突突的机器声,打破了清晨的寂静。
勇哥跨上自行车,车链发出吱呀的响,车轮碾过门前的土路,扬起细沙。
鹰嘴崖下的石子路坑洼不平,自行车在颠簸中绕过块突出的青石。
勇哥听见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机器轰鸣,回头望去,只见一辆绿色的手扶拖拉机正沿着塬下的土路驶来,车斗里装满了青砖,司机戴着草帽,嘴里叼着烟卷。
他忙往路边靠了靠,自行车前轮突然陷进一个土坑,车身猛地一歪——剧烈的撞击声中,勇哥感觉自己飞了起来,随后重重摔在地上。
自行车的前轮扭曲成麻花状,油纸包滚到路边的刺丛里,银元掉在黄土上,滚出两道浅痕。
手扶拖拉机停在不远处,司机跳下来,草帽掉在地上:“哎呀!
撞着人了!”
勇哥想爬起来,却发现腰腹传来刺骨的痛,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。
他看见司机跑过来,张嘴说着什么,却听不清声音。
远处的塬上,保底村的石窑正被晨雾笼罩,古憨井的方向泛着奇异的白光,井口的青石板缝隙里,隐约透出几缕幽蓝的光,像有什么东西在井底蠢蠢欲动。
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,勇哥听见塬下漳河的方向传来流水声——明明旱了整一年,哪里来的水声?
他想转头看看,却只能看见自己的布鞋掉在刺丛旁,鞋尖还沾着昨天补裤时用的煤渣。
那些煤渣在晨雾中微微发亮,像撒在黄土上的星星,而远处古憨井的蓝光越来越盛,恍惚间,他看见井口浮起一个模糊的人影,穿着不知哪个朝代的宽袖长袍,正对着他缓缓招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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